一日不见，忽忽若失——流芳与子薪

李流芳像

□李宁

李流芳（1575-1629年），字茂宰，又字长蘅，号檀园、香海、泡庵，晚号慎娱居士。檀园主人，居嘉定南翔。与唐时升、娄坚、程嘉燧并称“嘉定四先生”，与钱谦益友善。在晚明与董其昌、陈继儒等人被称为“画中九友”。李流芳擅画山水，笔墨苍劲腾逸，气韵俊爽。绘画风格近黄公望。李流芳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举人，诗词、文赋气畅意深，文辞典雅，书法轻松舒畅，刚健婀娜，得苏东坡笔意。明朝天启二年（1622），李流芳进京会试，闻听宦官魏忠贤专权排斥异己，义愤填膺，赋诗离去，从此专事书画创作、文化研究。著有《檀园集》。

张廷棫（？——1624年）字子薪，屯桥（现江桥镇火线村）张家后裔，工诗文。

痛失好友

有的日子，对于有些人来说注定是刻骨铭心的。

大明天启四年（1624）8月的某一天，对于李流芳来说又是一个极为悲痛的日子。前段日子，这位诗人、画家还徜徉在杭州的山水之间，沉醉于西子湖风和日丽的江南春日美景，高朋满座，饮酒赋诗作画，乐不开怀。没曾想，8月回到嘉定南翔，却得知好友张子薪已于半年前去世，如今子薪的坟墓上已经茅草没足。这个现实，让一向视友如命的李流芳内心大恸。他一时缓不过神来，这次真不该出门啊，对于没有能在最后时刻守在好友身边，李流芳泪流满面，痛悔莫及。

感情甚笃

张子薪家住屯桥，李流芳家住南翔北市。每每来往，都是李流芳一叶扁舟，从横沥河拐入封家浜，往西，若逢潮退水落，不消半个时辰即可到达屯桥。你来我往，张子薪、李流芳情意益笃。李流芳曾表示：里闬之友、昔惟三人(汪明际、吴耕远、潘景升）最后得子（张子薪）久而益亲。“一日不见（张子薪），忽忽若失。”但张子薪身体一向不好，经常抱病在家，极少远行，故而两人之间的往来，李流芳去屯桥居多，张子薪到南翔少。“一味之甘，一花之开”，双方便飞书相报，流芳时时勤舟揖屯桥之畔造访张子薪，以至于屯桥村里的老婆婆、阿姨、孩童都与李流芳面熟。老媪老远看见，便热情招呼，儿童大呼小叫，奔走报与张子薪接客。李流芳还曾说，张子薪这样的人，千万人里一人。甚至说，子薪已死，我眼里已看不到张子薪，我的余年还有谁能与之快乐相处呢？

名士布衣

屯桥的张家，出自宋代理学家张载（号横渠）之后，史称郿伯。到了明朝，张梓、张楙，一为嘉靖年间鸿胪寺署丞（掌管朝会、筵席、祭祀赞相礼仪），一为南京兵部车驾司员外郎。族中多有张崇鲁等文人名士，在当地亦属名门望族。然而，张子薪除了工诗文之外，却是一个典型的布衣文士，家资仅有屋3间、园数亩而已。李流芳说他“富贵寿考、子孙衍蕃、诸福之中、子无一焉。” 属“贫下中农”。

而李流芳在当时却是名满天下的诗画“明星”。据嘉定知县谢三宾记述，“长蘅（李流芳）累世簪缨，科名二十载、文字书画、绚烂海内、其徒盗窃名姓及横炫售者，犹足以奉父母、活妻子。”意思是，李家几世做官，流芳中举20多年，文章书画，才艺出众，海内有名。若社会上同行剽窃其作品，冒用其姓名或炫耀卖其画，足以养家糊口，甚至过得滋润。可见当时李流芳的知名度，不亚于现代的齐白石、张大千。

相较于李流芳的知名，张子薪是个无名小辈。在艺术建树上，志书只称其“工诗文”，然而，他为人不俗。志书称：屯桥，是高士居住的地方。所谓高士，即是志行高尚的读书人也。而李流芳也是性情中人，“遇不平事、无问朝野，辄义形于色……或发词偏宕或诗文感愤。类于骂讥嘲谑。”

最能显示李流芳性格的，还是那一次，地方官员在苏州为奸相魏忠贤造生祠：许多地方官员纷纷前去参拜，谢知县一时为难，与李流芳说起这事，想听听他这位在野人士的意见。李流芳旗帜鲜明，态度明确地说，“拜是一时事，不拜是千古事。”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气节风骨，从中看出，李流芳与张子薪情谊之基石是建立在道德品行之上的。在李流芳眼里，张子薪是个表里如一的人，“直肠如注，一言非议，头面发赤，子之介性，百炼钢铁，箪瓢屡空，嗟来弗屑，嗟乎，子真道器。”意思说：张子薪是个老实人，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，若有人说出不符合道义的话，就会与人争得面红耳赤，性格耿直如铁，即使家里断粮，也不会求人乞食，他是个坚守道德的人，李流芳也同情他“不能度世”，两人“情谊益深”。

金兰契友

李流芳曾在《檀园集》中叙述过这样一件事：“二月二日，与子薪……泛舟南郊，听江君长弦歌。值雨，子薪偕尔凝、君长宿余家。盆兰正开，出以共赏，子薪故有花癖，烧烛照之，啧啧不已……”话说张子薪爱兰成癖，晚上点了蜡烛欣赏兰花，旁人看来简简单单的几茎叶子，让他一说，那不但是有“高”有“下”、有“正”有“欹”、有“平”有“揖”，甚至能联想出“如笑”、“如嗔”、“如羞”等诸多情态来，当真是太有才了！而生病中的李流芳和他面对兰花，谈得高兴，竟然病都好了大半。不消说，绝意仕途，性好山水的李流芳也是一位“兰癖”之人，才能息息相通，心领神会；室有兰花，并有意气相投的金兰契友相伴，竟使他病疴消减，一如良药，当真是兰事中的一桩美谈。

兄弟情谊

李流芳与张子薪是为乡党，2人年龄相仿。张子薪的精神生活一直沉溺在李流芳的圈子里，时时以李流芳为精神支柱。而张子薪身体多病，早先还能随李流芳同游苏杭，后来足不能出户，交游既绝。李流芳每每给予兄长般关怀，“日隔一日，必遣人问病，十日五日，必自往探望。”可见李流芳对这位兄弟的关爱之情。

俗话说，多年的朋友成兄弟。张子薪对李流芳再无客套，将这位名人视为“佣人”。时不时“吩咐”李流芳为其作画。在张子薪家中，李流芳的作品虽“筐屡盈溢，仍征索不已。”李流芳称“我腕欲脱，子壑无涯”，言下之意，累得有点吃不消。然而李流芳对于张子薪难填艺术的“欲壑”，从未推卸。李流芳虽为人和乐“喜接后辈周贫交，尤喜成人之美，未尝有所怨忌。”但是逢富贵达人求画，他却不是随便给画的，李流芳自我表白称：“我虽好广中实捐狭，啄长三尺，非子莫发。”用现在的话说：我李流芳看上去宽宏大量，交友无限，实际不是随随便便的，遇到品行不端的人，必不与其同流合污，只为像你子薪这样的人才肯挥毫泼墨。

失画逸事

李流芳为张子薪作画可谓任劳任怨，毫不吝啬。在张子薪卧病无法随李流芳出游时，李流芳免不了带着“任务”。每次张子薪将素册投之，叮嘱：“我不能游，而又失子，庶得子画，以代我游、日以代子谈，何如？”意思说，你走了，我又不能跟你出去，希望你看到的美景画成画带回来，以代替我跟你一起出游。你看好不好？李流芳听了内心很悲痛，不忍拒绝。李流芳为了博得这位兄弟的愉悦，宁可忍受“腕脱不能止”的疲惫。

让李流芳最为感到“任务”吃紧的一次是在1622年7月。这一年，张子薪的病似乎愈加严重，张子薪忽然想起去年此时，邀请李流芳来屯桥欣赏红叶茉莉，酒酣兴发，李流芳倚窗作画10幅，因酒醉尚未题字，将画卷带回檀园，于是张子薪索要那些画。而李流芳去年回家后随便将画卷放在书架上，此时找来找去，就是找不着，继而翻箱倒柜10日仍不得。念张子薪爱画入骨，籍以病中遣兴，故不敢告之实情。无奈之下，李流芳耐着酷暑，连夜挑灯作画，虽然心急火燎，李流芳觉得比起去年的10幅，画得差不多，甚至更胜一筹。李流芳充满希望，“若画能治疗疾病，子薪当豁然而起，为自己置酒，红茉莉下，开东轩一赏之。”言语间，李流芳对张子薪的情谊殷溢于怀。

对于这件让李流芳顿足叫悔的画卷“失踪案”，竟在2年后有了发现。原来，当年8月，杭州朋友邹方回来到南翔李家，见书架上有画，便“顺手牵羊”拿走。后来李流芳与邹方回同游时，邹竟将这些个画让李流芳补题字，李流芳发现这些画竟是2年前为张子薪画的那批画。李流芳大呼“暴哉”，谴责邹方回说：不要以为主人已死，可以逃避指责了，再也没有比你邹方回更加恶劣的了。当然，李流芳对于邹方回的谴责是基于推心置腹的基础上，他骂归骂，一边仍然为其题字。将画归于邹收藏。事实上，李流芳对于自己画的这10幅画是不太满意的，张子薪已死，他本想让邹方回将这些画烧了。邹却说，不可，这是我们俩人一时事也，兴会所在，岂在于画之优劣？于是李流芳默许记下了这段画坛逸事。李流芳作画无数，在朋友中，邹方回、张子薪是李流芳的铁杆“粉丝”。因而俩人收藏李流芳的画也最多，可惜张子薪死后，家里所藏李流芳之画均不知被何人取走，让人惋惜。

张子薪之死，引起了李流芳的无尽哀思，这次李流芳出游西湖时，张子薪特地赶到南翔与李流芳话别。李流芳见张子薪健康状况尚可，以为他已病数年，卧卧起起，一向如此，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永别，更让李流芳揪心的是，在杭州时，病重的张子薪留下遗书，盼其归来。可是李流芳却不曾早点返回南翔，痛哉！每每想到这点，李流芳仰首呼天，泪流满面，早知如此，真不应该出门呀，“子行我送，非我谁责？”李流芳愧疚不已。

天不憖遗

“天不憖遗，夺我郑子，又失子薪”，在此之前，李流芳的好友沈愚公、闻子将，沈无回、郑闲孟等先后逝去。这一次接着张子薪离他而去，知音一个一个离去。对于李流芳来说，孤独感越来越强，面对张子薪的亡位，李流芳发出哀呼“嗟呼，子薪，我手尚在，援毫自废，赏音不在从子书来”。意思是说：以前我曾埋怨为你作画累的手腕欲脱，可现在我手尚在，可你走了，再也不会看我的画了，没人欣赏了，我作画也只能作废了。村园门巷逐花低，藤蔓桑花咫尺迷……屯桥一带，水土丰美，林茂花繁，鱼肥虾壮，麋鹿隐没，风景依旧，可此处独独不见了张子薪。让李流芳伤心的是，张子薪之死，屯桥之风光再难留恋了。这里已没有像子薪这样的朋友了，我还来干什么？当然李流芳又表示是否还有像张子薪这样“适彼乐郊麋鹿鱼虾，我将与交”。意思说：要么还有像张子薪这样不羡富贵，安贫乐道于乡村的麋鹿鱼虾之间，淡泊而远离功名利禄之场的人，我可与其交朋友，可是“今之人不可以明，唯子知我”。呜呼、哀哉！如今的张子薪在哪里可寻啊，李流芳哀痛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