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寸螺斋光焰不息

周 洋

所谓“螺斋”，系著名文史研究大家、藏书家谭正璧对自家居所的谦称。据谭先生之子谭篪所述，“螺斋”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几经迁徙，见证了谭正璧藏书、读书、著书的清贫一生。20世纪40年代的抗战时期，他们一家八口租居在汕头路82号一间18平方米的客堂楼内。到了1953年，一家人又租住在南京西路润康邨一处28平方米的二居室内，方寸螺斋可谓名副其实。正是在这间斗室中，谭正璧写出了《中国文学史大纲》《中国文学进化史》《中国女性文学史》《古本稀见小说汇考》等颇具分量的学术专著，还创作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，包括历史小说集《长恨歌》、戏剧《梅花梦》等。

今日读者能够领略谭正璧文章之风采，实要仰赖其子谭箎之力。他历数年之功，将父亲在各类刊物上发表的作品收罗齐全。2019年7月，东方出版社择其读书随笔40余篇合编为《煮字集》出版，读过之人皆惊叹于作者学识之渊博，文笔之精妙。时隔三秋，文汇出版社推出了“聚学文丛”第二辑，其中就包括谭正璧先生的《螺斋拾珍》，该书系从《煮字集》未收作品中遴选出20余篇佳作编成。

通读全书不难发现，谭正璧的文章有着深厚的古文根基，同时也十分关注现代文坛各路作家作品，这使得其文字可自如穿梭于古代与现代的文学世界。书中的《李义山诗的钥匙——锦瑟诗》一文，发表于1943年《万岁》杂志，从《锦瑟》入手，结合苏雪林著作《李义山恋爱事迹考》，剥丝抽茧，还原出李商隐初受令狐楚赏识，又得王茂元嫁女，无意中卷入宫廷牛李党争，为形同水火的两方势力所不容。他在官场失意后纵情爱恋，于情感旋涡中写下许多荡气回肠的诗篇，《锦瑟》即为其中一首，由此破译李商隐的诗歌密码，走进这位晚唐诗神鲜为人知的情感世界，读来真是叹为观止。

谭正璧专研精思的领域是古典文学学术研究，尤以古今文学文献的整理与考证见长。他博古通今，写作历史小品游刃有余，掌故史料信手拈来，常能发人之所未发，给历史一种全新解读，对古今人文都讲得明白晓畅。且看他对鲁迅先生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评价：“最近关于国学的著述，除了鲁迅先生的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和顾颉刚先生的《古史辩》以外，简直难找到第三种。他们的长处，一半在于都懂考据学，一半于在具有世界学者的眼光。他们眼中的国学，不过视作世界学术中之一，没有妄尊自夸的习性，所以中国尽管是五千多年的古国，他们也不因此去额外增加它文化的价值，他们只是站在世界人类之一员的地位说话和批评。因此，他们的著作，都具有世界的价值，不仅仅以供中国人之研读为目的了。”寥寥数语，把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学术价值讲得清楚明了。

此外，谭正璧还善于从人性的角度出发，去剖析历史人物，抱有“同情之理解”，探究他们在政治纠葛中的进退得失。书中《关于韩侂胄读书散记》一文，谈的是南宋一朝宁宗时的宰相韩侂胄，他力主抗金却惨遭暗杀身亡，他禁绝朱熹理学、打击异己，被视为奸臣，是个富有争议的历史人物。谭正璧细加考辩后写道：“小人不一定生来就是小人，也不一定永远是小人。当小人要想学做君子的时候，如果君子们肯奖誉他，甚至扶掖他，那么小人未始不能成为君子。最不应当的是君子视小人如天生的仇敌，仿佛小人学成了君子会挤去了自己的地位，于是小人要往上爬，他们偏拼命把他们向下压。于是小人无路可走，索性横一横心，继续做他的小人下去，而专和君子们作对。”政治斗争波诡云谲错综复杂，谭先生没有宣扬先发制人心狠手辣那一套权谋手腕，而是从劝善出发试图走出攻讦杀伐的怪圈。读到这里，不得不钦佩谭正璧的眼光和识见。

谭正璧曾将自己的治学领域归纳为9大门类：学术概论，文学史，小说戏曲研究，人物传记，古书选注，文字学，文章选译，语法修辞，文章作法。品读《煮字集》和《螺斋拾珍》，已能窥见他的腹笥丰盈和研究范围之广。相信随着岁月的流转，还会有更多出自螺斋的文字面世，那将是读者之幸。